我們都會記得,那年特別多人出走自然,龍脊千島湖城門水塘,甚至發哥也常出現在社群帖文。出走,更準確而言是回歸,我們早就忘了香港本來是被山野包覆著,回家又為何反成出走?當我們渴望純粹,才赫然發現自然是如此接納我們。年初的《香港四徑大步走》紀錄了壯麗的山脊線,另一邊廂在今屆香港國際電影節期間,由蔡瑞琦(Rikki)執導的紀錄片《早鳥》入選「紀錄片展映」單元,當中沒有熱血宣言,而是回到一種恬靜,內裡卻又藏著四位主角與自然的愛與衝突。
保育不只是口號 也是有血有肉
《早鳥》脫胎自鳳凰衛視的《香港自然故事》項目,歷時三年,從二十多位保育界的候選受訪者,最後選出四位主線人物,分別是作家、生態攝影師、模特兼潛水員及地產從業員。說起這座城市,Rikki的語調略顯疲倦,「緊張的生活節奏令大家壓力很大,有很多抱怨和情緒,但自然就在那裡,等你過去。它給我們能量,甚至我們無需為此花費,亦有很多故事值得發掘。」她再解釋:「每一位都有值得著墨的地方,但最後這四位更加貼近我們的生活。保育以外,他們的故事、與自然的關係,以及從中得到療癒的過程很打動我。」
坐在旁邊的是余曉彤(Hidy),其成長背景和親子關係尤其感動Rikki,她再補充:「Hidy是演員模特兒出身,予人形象光鮮亮麗,但她付出很多心血在海洋保育,從義工到成立基金會,一切的自發性行動都是因為熱愛海洋。」Rikki堅持避免說教或流於口號,故事必須先感動自己才能打動他人——可能因為這份真摯,讓這部保育紀錄片看起來特別有人性。
心之所向:隱形遊樂場
片中交代了Hidy童年喪父與離婚的過去,我們或會以為海洋全然是她的救贖,卻不知他們是老相識。「從前沒有電子產品,大自然就是我的遊樂場,而很多人都忽視了這些珍貴的地方。我比較內向,在水底世界無需與人溝通,頂多是打打手語,所有專注力便可以回到自己身上,然後才知道自己想要甚麼。」成為潛水教練後,她與前夫一同成立潛水學校,但好景不常,正當離婚之際,學校在火災中化為烏有,Hidy淡然地憶述當年的頓悟:「原來世界不停地變,海洋會變,身邊人會變,而我們要學會接納和適應。後來買了第一艘船再作辦學,covid後將它變現,成為現時的藍海洋保育基金——很慶幸全都是我的心之所向,我想走的路。很多事情未必在我們控制之內,但求可以忠於自己。」
Hidy從未被這樣長久地、細緻地記錄著,從前的歡喜與眼淚,被Rikki一一打撈起來,攤在如今的大銀幕上。她再次感謝這位新認識的閨蜜:「很少人會如此了解自己,即使身邊好友也未必聽過這些心底話。好與壞,如今都成故事了。」
有趣的是,拍攝Hidy部分的第一天,Hidy隨口就問導演有無興趣學潛水。來都來了,Rikki硬著頭皮潛入水中,畢竟她們說潛水界有句名言是「now or never」。Rikki表示這是很重要的體驗:「即使生心理上有很多關口要克服,但看見她清理鬼網,完成很多高難度的任務,發現她的付出確實需要讓大家看見。」至今,Rikki已考獲入門潛水牌,作為Rikki的潛水教練,Hidy笑言她仍有進步空間,但非常欣賞她的勇氣,並視之為一種雙向付出:「遇到素未謀面的導演,很難吐出心底話,但她的真誠令我覺得,我也應該予以更多回應。」換來的是捨命陪君子,幾次出海拍攝都遇上五級大風,全船人員已是混混沌沌,從未暈船嘔吐的Hidy也吐了,keep rolling之下最終拾獲三個大型鬼網,救活很多生物,成為全片一大記憶點。
My friend is blue
正因親身從鬼網中奪回過生命,Hidy談起海洋時,那份對家園的歸屬感不止於柔情,更帶著捍衛者的痛楚。她明言海洋是另一個家,把她整個人包攏著,有種不問來處的包容。「每當我潛入水底,那些生物真的會直勾勾地望進我的瞳孔裡。所以清鬼網時,心總是刺痛,痛是因為它曾帶給我快樂。看見救下的生物慌張逃亡的模樣,死的、活的,總讓我想起人類有多自私。撒網的人,固然有他的道理,無非是為著生計,但總得有個平衡,不應只叫海洋承受傷害。」
她視海洋保育為幫助一位落難老友,並非得像使者一樣偉大,而海洋是一體的,無分疆界、語言和種族,到頭來是人類共同面對的難題:水溫上升、珊瑚白化、塑膠垃圾等。因為看盡世情,所以有著無可奈何的悵惘:「香港盡了力沒有?在國外潛水時,看見別人訂好規矩,心裡便想:我們能不能也學些?可否在公民教育上,讓人覺得自己與海是有連繫的?即使不下水,也可以少製造些垃圾。這部戲重要,是因為它人性化,留了許多反思位,讓我們靜下來想一想:還能做些甚麼呢?」
療癒與包容,說來玄虛,Rikki則認為只有親身感受才會明白,而那個瞬間是純粹無瑕的。「走進了山,跑了步,潛下水,那一刻,所有煩惱就會消失。就像其中一幕,雞泡魚在鬼網裡氣鼓鼓的,等解開了,牠就一溜煙逃走。那種可愛,編不出,也等不來,事情就這樣發生。」有時道理是多餘的,親證大自然活力的一刻,早已甚麼都說盡了。
溫水蛙與窗前鳥
我們習慣了分裂的社會角色,卻完全忘記自己也是自然生態系統的一員,也忽略了香港擁有面積廣達75%的郊野的事實。然而,Rikki神色黯淡地說:「其實我們是忘了自己。只有對住大自然,就如沉到海底,你才聽見——原來最要緊的,不過是自己的呼吸。」她坦言片名「Never Too Late」極為直白,「海是一日日壞下去的,但正因它在變差,此刻行動的每一步,都比不動早了一步。」
作為一位母親與生態保育者,Hidy認為以身教養育下一代尤其重要,提到滿十歲就考獲首個潛水牌的女兒時,她露出溫熱的欣慰:「好慶幸她愛這世界,一花一草,不同動物,她都珍惜。這份情意,是難得的。」在片中,我們看見女兒捨不得離開沙灘,也聽見她明言想追隨母親的步伐,其純真與大自然渾融合一。「我們必須為孩子打開一道門,讓他們有機會走出去,與大自然相處——下一代的聲音比我們更重要。」
我們如此深扎於高樓之間,從何重新發現並連接那個被遺忘的自然身份?談到這裡,Hidy換上一種冷靜的、剖析病症的明晰:「的確,現在跑步、行山、踩單車很普及,但海洋文化依然冷門,因為難以看見海。學潛水的人漸漸多了,算是進步。只是這進步,得追上破壞的速度。」她指現時香港水溫比50年前高出1度,足以解釋今年的惡劣天氣,「各國開始講環保,因為不得不做了。莫說要逆轉劣況,不過是為了拖慢一點。」她最後的話,說得極輕,卻字字驚心:「只怕有一班人,是溫水裡的蛙。去年一個十號風球,今年兩個,明年三個⋯⋯慢慢便慣了。慣到只顧著想:明天,還上不上班?」我們竟已練就在末日邊緣,照常過日子的本領。
Rikki始終相信,人類無止境的索取和破壞,終會帶來自然的反噬。說起對觀眾的期許,她變得懇切:「首先希望能夠被四人的故事打動,然後開始覺察周遭事物。城裡這麼多鳥,其實不必專程走到濕地,你的窗前總會有雀鳥停留;從市區多走十分鐘,或許已是一座後山。接收過自然給你的愛,人生的一些困惑,或許就會找到答案,你便會想回饋它。」在樊籠裡營營役役,不如轉一個念,悠然見南山。返自然,是回家,也是歸還與報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