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北風：吹不走我夢】

隨便任著北風吹，始終守住夢

「北風，真的會吹走人的夢嗎？」我開門見山，沿用歌詞中曖昧萬分的「北風」來問他。「對於這道北風，我很感慨。」他也不轉彎抹角——作為香港電影人，來自北方的風，自然就是中國的影響。「但這是一個不能改變的事實。」他瞭然道。既然有風，便任著它吹吧。「哪怕電影要照顧內地市場，也不需要大鑼大鼓說要改變他人，我選擇透過作品來逐步改變風氣。的確，以前有著明確界線禁忌；現在，容許觸及的內容愈加廣泛，觀眾接受程度亦高了。例如我監製的作品《死開啲啦》，表面講港女與殭屍，但大家還可有更多解讀。」電影講沉睡百年後醒來的殭屍，醒來卻連劏房都住不起，劍指地產霸權。「帶著潛台詞亦無妨，仍是有創作空間的。當年我首部監製的電影《打擂台》是第一部全國不論南北均全線用廣東話上映的電影，引伸到 7 年後的今天，有三分一戲院可以自行選擇上映廣東話版或是配音版。給點時間吧，我覺得是可以進步的。」
所以，「北風」，是否真的會吹走夢呢？「至少，目前它還吹不動我，我似是深深地打穩了樁一般，紋風不動。」他笑道，「我不會太過悲觀，大家總需要時間去重新認識，建立信任，再嘗試。」

根紮得夠深，風捲雷打皆不動

我跟家棟提起他在頒獎台上的自豪說，他抿著唇回應，「其實我真的是有感而發。近年，香港算是經歷過風與雨——但慶幸，還未見到血。作為電影人，我們經歷過高與低，但這些正正是影響我們思想的事物，都是將來演出的養份。」乍聽，有種「國家不幸詩家幸」的悲涼。「能夠累積素材，我覺得是一件好事，因為起碼現在還未發生一些很過份、很痛苦的事情。人生不會永遠一帆風順，逆境時要相信希望在明天；順境時亦要有危機意識。我是這樣提醒自己的。」有點阿 Q，但這可能是電影人，以及創作人的一份責任。「將來，我們需要重現這些風與雨，跟大家回顧這個時代曾經經歷過的面貌。」
這種「電影人」的責任，與「香港人」的身份脫不了勾。「我不是史泰龍，不能用動作成就自己。我這個演員，唯一可以做的是汲取香港的養份，我在這裡長大，我熟知這裡，我的演出必定離不開這裡。例如『港女』——你不會在美國看到『港女』啊！電影是具有地域性的。我熟悉這裡，比較擅長在這裡做我想做的事，演想演的戲。」面對著北風，有些人——姑且稱為機會主義者——會選擇乘風遠去（或者回去）；但家棟笑說，「這於我不是難題，吹我吹不動，我跑不掉，也不想跑。」

【新風：再次吹起風裡夢】

無風不起浪，再次新浪潮

有些風會吹走夢想；有些風卻能吹起夢想──例如吹起電影新一浪潮的風。「這個新浪潮亦的確慢慢開始浮現。這兩年，經過同業努力，很多新導演出現，題材多關注生活。過去 20、30 年，我們過得太開心了，純粹從市場出發，捧紅了很多巨星，得到了很多利益。但其實，電影必定包含文化。現在看到《幸運是我》、《點五步》，新鮮人手上開始重拾這股氣息，我感到相當高興。我覺得電影本來就應該是這麼一回事！」
對於香港電影圈的未來發展，他是樂觀的。「為什麼有投資方願意開拍這種題材的電影？部份因為，正是有前輩願意承擔。」後浪可以推前浪，反之亦通。「他們亦意識到，固守一貫題材不再是辦法了。我們心裡都明白，假如失去了自己最擅長的題材，電影人就像工匠般流水作業，意思不大，亦不會感到興奮。近兩年的發展是一道曙光，我相信他們願意繼續嘗試，哪怕要用上多少時間。可能說，部分作品比較粗糙，但不要緊，最重要先嘗試。我們不是神，不能斷定某事必會成功，只能盡力嘗試吧，相信觀眾至少會留下個印象。」

風起了，捲起千重新鮮浪

拍《樹大招風》，他就和「鮮浪潮短片比賽」出身的年輕新進導演許學文合作。最令他感到與以往不同的，是質感。「過往，鮮浪潮年輕導演的作品往往都從情感出發，圍繞著愛情。但我經常覺得，愛情俯拾皆是，為何你的愛情就比他的愛情更值得被拍成電影？近年就不同了，取材開始變得豐富，除了個人私密情感外，也有不少會從生活出發，以作品關懷社會。我覺得，這是重拾電影該有的特質。」
於他，真真正正成功的電影，需要說些實在的事。「唯有這樣，才能打動觀眾。當然，你說《美國隊長》，無敵 CG 亦有看頭；但即使《Star Wars》當年這麼成功，現在亦有點後勁不繼，要套用新科技的時候才能令觀眾有新鮮感。假如一直貫徹同樣做法，觀眾看完之後又怎樣呢？其實就沒有之後了。電影可以成為一種養份，滿足觀眾心靈。能夠實實在在地引起大家的共鳴，才算得上一部成功的電影。」

擇善執著，不願風過無痕

記得一個傳聞：家棟不用工作時，他都在看劇本。到底讀得有幾多？他想了想，「一個月至少都有十份吧。」比局長讀得少，但依然是多。「想我演出、合作、給意見的，都有。讀畢後，我經常都會詢問，戲中這個角色到底是位怎樣的人，他能帶到什麼的意義給觀眾。作為一個演員，這是我的執著。當然我亦會拍商業、主流電影，因為一個演員必須要試，但每每我都會在角色中尋找存在的價值，哪怕是特約演員，他在什麼狀態走過，他的存在代表著什麼，是為哪個主角鋪墊。我相信，觀眾會希望在 90 分鐘內，你能給予他們一些養份。」聽罷他一口氣說完這番話，我道，這是一份不簡單的執著啊。「對，這是一份演員的執著。」

【林家棟：不讓一切隨風】

儲起遺憾，風乾後再攤開

談到這裡，都還是在講電影。來一題個人問題：有沒有什麼希望會隨風消逝的遺憾？他搔搔頭說，「難啊，我這個人，不記仇，但記性好。我比較平靜，人們常說我沒有反應，其實只是看不到我內心的跌宕罷了。那些無法忘記的遺憾，就由自己記住吧，當下次有機會時努力做得更好，就沒有了那所謂的遺憾了。演員很有趣，都善於先把生活中的遺憾放於心底的抽屜，將情緒內化，下次鏡頭前找到機會的話，就會釋放、排解出來。這需要時間，消化以後，你才真正知道這是否遺憾。」
一直都氣定神閑，直到問他釋放遺憾的具體例子，他才罕有地有點窘，「就是我的愛情經歷吧。以前談戀愛，聽過女孩子的一些無心的要求，自己沒有為意；若干年後，才意識到自己笨了，竟然理解不了她。可能自己觸覺不夠敏銳，又或者刻意去逃避。」抒情片刻，又回到演戲。「這種種都是將來會在某角色中發現的經歷或特質，把這些素材套在角色裡的話，我相信觀眾會有共鳴。」

生為演員，風中一絲不掛

把心底的遺憾都攤在鏡頭前，於我這門外漢聽來，覺得很赤裸呢。「我覺得倒不會，」家棟認真說，「編劇能寫出如此感人的故事，他都是赤裸的。他透過角色來抒發感受，為的不是賺你一包抹淚紙巾的價錢──為的，是希望你走出戲院時，自己會有些反思，提醒自己：我有經歷過裡面的經歷嗎？如果有，會否再走一次同樣的路？假如能達成這件事，即使我再赤裸，也不怕。」
「其實這不單單是責任。假如沒有著重此些細節，我自己也演得不 high。我自己總要先投入，才能讓觀眾投入吧。演員在鏡頭前為編導將角色靈魂勾劃出來，狀態、語氣、言辭，牽一髮已動全身。作為演員，鏡頭前的你就不是你，而是角色的靈魂。我很記得我演《黑社會》，任達華對著幾個人說：『你哋叫我契爺啦！我會睇住你架啦！』話未說完，我已搶著回答。因為我就是一個搶韁的人，我賦予這個角色就是搶韁。這個角色很進取，第二集其實想當話事人，所以第一集就要開始鋪墊。說話的節奏、形態，以至整個人的靈魂，都在告訴你他有多進取。」單是覆述，已經神彩飛揚。這，就是他口中的「high」吧。

風平浪靜，不如風起雲湧

「我在等待一件很 high 的事出現在我腦海。」這席話中，他說了好幾次 high。「例如拍《死開啲啦》，是一件讓我很 high 的事——當然不是一個正面的 high。設計這個劇本時，我正在拍《寒戰》，發現租務管制取消了。我想，人總是貪心的，包括業主吧，那一般市民不就遭殃了嗎？於是就構思了一個故事，不可以讓觀眾感到太沉重，不如笑著去看吧？」常言道，榮耀與掌聲會令人自我膨脹；於家棟，卻是另一種膨脹。「除了演出，我愈來愈有興趣去創作。我自己希望可以在這行業做到最後。我在想，會不會有什麼題材，能逼使得我不得不發聲，嘗試執起導演筒。我亦希望能夠盡一點責任，觀眾與社會給予你榮耀與掌聲，像一塊海綿般吸了那麼多水分，有機會總要排放出來，然後下次再吸收。這樣，人才可以不息地向前走。但目前，暫時未有一件事讓我感到很 high。」他笑說，「我其實挺貪心的呢。」對，但貪得起啊。

【後記：心依然火般灼熱】

問家棟自己會定義自己是 MR 什麼，他卻填 Zero，零。
我問，影帝喎！還只是個零？「其實真的沒有很重要。」對，有高片酬的戲叩門，也有選角優先權，但面對驟多的機會，他問的還是那個老問題：「這份劇本想表達什麼？」
我又問，影帝喎！話語權不會更大嗎？他笑說，「其實就算在以前，我也一樣會跟導演討論角色的不同面向及演繹手法——只是，現在比較堂堂正正吧，但目的還是一樣的，要說的話還是一樣的，沒有多大變化。」
榮耀降臨之前，不代表你沒有權力——只要你夠勤力及主動。「就算現在拍戲，我仍是每天不斷做功課，鑽研演繹方法及效果，然後翌日跟導演談論處理手法，不斷從角色出發，而非獎項出發，我認為這個角色的空間可以這樣發揮。始終，給我最大的滿足感的，是正在演戲的時候，從來沒有比任何事影響到我這個態度。」他說，這個零，是指人生說像個圈，無論如何，總會歸零——但在書寫這個零的過程，要努力填得滿，填得好。
聽罷，我只在心裡想：我才應該覺得自己是零吧。

PHOTO。CK @ Secret 9 Production House
Styling。Stephen, assisted by Terry
TEXT。Terry
TRANSCRIPT。Agnes
HAIR。Alex Chan @ Projetz4 / J.A.C.K. Timeless
MAKEUP。Esther Huang @ J.A.C.K. Timeless
WARDROBE。BURBERRY